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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性情愉快亲切又活跃,你的微笑好象星星在闪烁……
自从老婆跟随一个会做银首饰的货郎担跑了之后,村长张得喜便翻出了压箱底的军大衣想重塑威严。大概跑老婆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因为,秋水村里好多老光棍都笑出了鼻涕。时间到了20世纪80年代,农村分田到了户,人们不再集体劳作,也不怎么记工分了,渐渐地人们也敢笑话村长了。
那个眉清目秀的小货郎做银器的时候可专注了,他的一整袋玻璃珠被表弟偷了都不知道。他一边给秀梅(就是村长的老婆啦)调节着银手镯的大小,一边细声细气地和秀梅小声讲着话,根本不知道我们在偷他的玻璃珠。
我也想偷,但是只有表弟的手小,能伸进货郎担那么小的钢丝网洞里。
早知道他们是在商量私奔的事儿,我们肯定是要报告的,只怪当时我们的心都在玻璃弹珠那儿。
在秋水河厚厚的冰层上,我和表弟已经用削笔刀挖出了几个小坑,用书包和木棍围了个战场。几个回合的交战,局势对我来说,并不有利。
表弟纤长细白的手指打架不中神,玩弹珠还真有两下子。
他抹一把鼻尖儿上的汗滴,望望我脖子里的围脖说:“洗洗,暖和,也好看。”
我抹了把鼻涕,摇了摇衣兜,听响声就知道玻璃珠已经不多了,我咬了咬牙,没说话。
“让你们这些土鳖,”村长咳嗽了三声,我们都没有分神看他,他终于咳出了一口痰,我们怕他把痰吐到我们战场里,才发现他的目光是望着身后的秋水村讲的,才知道他说的土鳖并不在秋水河厚厚的冰层之下。
张得喜收回犀利的目光坚定地说:“只知道土里刨食,不知道大千世界,日新月异——我要让县城里的专业剧团给我们演大!戏!”
他还是狠狠地龇着牙把“大戏”这个词咬开了,分成两个字。大!戏!
“好锋利的牙齿。”我手里的弹珠落在冰面上跳了两跳,赶紧捡起来说,“这个不算,必须重来!”
表弟冷静多了,头都不抬,捏着颗玻璃珠像是围棋十段高手捏着颗棋子,说:“长天村到我们村的桥还没有修好呢,他们又不会飞。”
表弟从来不喊张得喜“爸爸”,并且也很少回家,他常住他外婆家,也就是我家里。
今年夏天走了山洪,桥被冲垮了,电影还能进来,剧团据说得开一个大卡车呢,没有桥,又不能飞,咱们秋水村没这么好的福气。
也有好事的后生不远千里跑到邻村看过演出,回来说得唾沫横飞,眉飞色舞。
“哼!”张得喜摇了摇头,为我们这两个“读书人”可惜,那意思是原来你们也不过如此。
张得喜又“哼”了一声,走过我们身边的时候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没有说出冲撞在他心里的那个大秘密,大决定。
“你说,这冰面上能过大车吗?”围棋十段高手表弟继续捏着那颗玻璃珠问我。
走了好远的张得喜停了下来,还是没忍住转过身来向着表弟讨好地竖起了大拇指。
我们抓起各自的玻璃珠,“呼啦”一下像风刮过冰面又立即旋起一样,彼此对望了一眼,向着村子跑去,跑了一截,我们又对望一眼,扭转身向秋水河上那座垮掉的石桥跑去。
去村里报喜邀功这事儿还是留给村长吧,我们得勘察一下地形,这冰真的能过大车了吗?
在秋水河断桥边的冰面上,我像一个癫狂的猴子一样上蹿下跳,使劲儿跺着厚冰的时候,表弟一言不发,站在断桥上,拧着柳叶眉,叉着杨柳腰,像电影里打仗的将军一样,看远看近,踌躇满志。
奶奶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还别说,表弟这神情像村长。
“我看行!”我跳的时候玻璃珠子叮叮地响,真好听。我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下着结论说,“我看可以通车,我这么用劲儿,冰面纹丝不动……”
表弟冷笑了一声,隔了好一会儿,才从断桥跳下冰面说,“得铺上稻草,明天,这稻草就黏在冰面上了……”
“你给厚冰盖一床稻草做的被子,还不把冰给融了?”
表弟犹豫了一下,又是一声冷笑。
事实上比我聪明的人如过江之鲫——哎,这冰层之下肥美的鲫鱼们在干吗呢?趁着我犯迷糊的时候,时间如北风一样“嗖嗖”飞逝,转眼到了第二日。
雪静静地飘着,落光了树叶的老槐树漆黑的枝桠间托着几段积雪,黑白分明,像是融融的几笔,画在宣纸上。
知道今天是个节日的还有秋水村的老老少少,他们一起穿着厚重的棉衣,双手笼在衣袖里,站在断桥边的冰面上,表情单一的脸面被兴奋的神情绷得紧紧的,像苍黄天空中滚动着隐隐的积云。
只有村长张得喜像昨天的我那样上蹿下跳,跳成了火烧屁股的疯猴子。我从火塘里掏出一个快要烤成黑炭的红薯,左手换到右手跑到断桥边的时候,张得喜正耸着双肩从桥墩上跳了下来,他那凸起的像两只还没有长毛的小翅膀一样的肩胛骨,没能挂住军大衣,人落在冰面上踉跄了一下,没有滑倒,但军大衣落在了桥墩上……
秋水村那群缩着脖子看热闹的人们,兴奋的笑容终于冲破了紧绷的脸面,“嘎嘎嘎”的笑声像春天解冻的冰块彼此冲撞,响成一片——这让他们看起来不再像一群看着冰层发呆的企鹅,稍微有了点活气。
县歌舞团的演员们也笑了,这尤其让村民们觉得安慰。
因为,“送戏下乡”对于演员们来说,本就是强制性的演出,多一场不如少一场。他们原本以为因为断桥不能通车可以少演几场,能早点回城过年的,没想到秋水村里的这个名叫张得喜的村长如此多事儿,非说冰面能够通车。
没办法,演员们只能下车步行过河。
这会儿看见这个村长不断出丑,不免笑得有些解气。
好在村长并不气恼,反而更加跳脚地指挥起交通来。
冰面果然如表弟所言,被村长领人铺上了厚厚一层稻草,一夜过去,稻草上一层白霜和积雪,牢牢地黏在了冰面上,有效地防止了汽车轮胎打滑。
那辆装满道具的卡车很顺利地过了秋水河,但是,那辆中巴车的司机却说什么也不肯过河,把车上的演员全轰了下来。
“万一明天好太阳把冰融了,你们还回家过年吗?”他说,“我的车不过河,我这是为你们好!”
也因此,我们才得以在演出前就把这些演员的脸面和肥瘦看了个够。
早上的飘雪不到中午就停了,不像秋水村人那样过了头,显得礼貌而又节制,不卑不亢的样子。
不到傍晚戏台子就搭好了,村里人乌央乌央地坐在秋水河的厚冰上,仰头看河岸上的话剧——村里人看得最多的就是豫剧,其次是京剧,革命样板戏也看过,唯独没有看过话剧,一幕一幕的,新鲜。
这话剧也不怎么唱,你一言我一语的,也不像演电影。演员们讲一口方言味浓郁的普通话,宣传的大概是计划生育和孝敬老人什么的。演员有时也会大眼瞪小眼地忘词,上下场的时候也会穿帮,也有几个地方让人乐,大家因为友善而笑得略显夸张。
等木讷的秋水人知道话剧是怎么回事儿之后,咂着嘴儿,回味着,就像孩子们害口,提前吃了一个还没有熟透的青梅,感受复杂。
仰起头来,月亮晃出来了,几天不见,更见清瘦了。
有几个后生意犹未尽,想在秋水河的厚冰上升起一堆篝火,被张得喜厉声喝止了。
除了表弟之外,秋水村的明白人中,张得喜还是能算一个的。
后来,篝火在离戏台不远的地方生了起来,黄红色的火苗“噼噼啪啪”炸响着,升腾起许多的火星是它们的灵魂,向上飞着。睡梦迷糊中的我疑心那些火星儿最终得逞,混入了漫天星光。
秋水村人正恋恋不舍地准备离开这个造梦的舞台时,忽然舞台上的话筒在发电机“嗡嗡嗡”的轰鸣中“吱啦”响了两下,一个脸盘儿比秀梅还要漂亮的女演员手里拿着个话筒轻轻地“喂”了一声,把孩子们的瞌睡都吓跑了。
他们在试话筒,据说明天还有一场文艺演出。
大概长夜漫漫,试过话筒的演员们暂时还睡不着,于是,秋水村人从来没有听过的歌声唱响了……
这歌声一下子把那些拖儿携女、搬板凳扛椅子的村民们全部钉在了原地,有人小心地伸了手指掏了掏耳朵,静静地仰首望着消瘦的弯月,虽仍旧是寒风拂面,心里却暖风十里……
那群精力过剩的小伙子们围着篝火也忘了伸手来取暖,要多傻有多傻。
那个女演员歌只唱了一段就不唱了,然后就清了清嗓子装腔作势地预报明天的演出内容——“文艺演出”。
秋水村人嘴巴里又多了一个话梅一样的新名词,凭着他们有限的想像,想像出了无限的美好,在这个有着清朗弯月和漫天星光的秋水河上,他们行走在厚厚的冰层之上,犹如行在云端。
只有熊青苗领着媳妇和四个女儿星夜出逃——他长期在外躲计划生育,听说大戏来了,本想偷偷回来过个年的,今晚的“话剧”一看,觉得风声更紧了。
一夜之间,秋水村人和演员们的关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样奇妙而又细微的变化被奶奶一句贴切的比喻点透了,她说:“你看这云,远在高天,可有时它也化成雨亲近咱们泥地呢……”
这一夜,秋水村人把最好的床、最干净的被子腾了出来,自己宁愿滚稻草,烤火堆。清晨,又从那口腾着热气的古井里打来清亮的井水,糖水荷包蛋也煮好了……
还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这就叫“父老乡亲”啊!
连多日不见的太阳也出来了,暖暖地照着,温情脉脉。
可忙坏我们这群孩子了,两头跑,两边的热闹都想看到——一边是演员们化妆彩排,一边是村委会杀猪,那头黑猪在这个好天气要挨刀了,给这群神仙似的演员们吃,也算是死得其所。我们看着皮毛黑得油亮的肥猪被按在两条搭起的长凳间“嘶嘶”地喘着气,吐着白沫,等着挨刀。
表弟说,“它不亏,每次招待上面的干部们,吃不完的酒菜都归了它,有次还喝醉了呢……”
是的,那次首先是村长张得喜喝醉了,他提着大半瓶烧酒坐在猪圈里口口声声地叫着乡长呢,不停地给黑猪劝酒,后来,黑猪踉踉跄跄歪歪斜斜地走了几步,开始发酒疯,村长提着空瓶子哭了……
“好吃好喝的都归了你,你还跑,你倒是跑啊?”
我们背着书包面面相觑,村长这是在说谁呢?
“乡长,我老婆都跑了,你给我说说理……”黑猪不理他,继续发酒疯,然后,一头歪倒在地,听说醉了两天,啥都不吃。
我们相互看了看,就大声地笑了起来,肚子都笑疼了。
村长提着空酒瓶,想扔过来砸我们,但是,举了举酒瓶,也在猪圈里睡着了……
我们这才想起来要上学,可是,下午第一节课都快结束了。那天,我们也像今天这般,跑得头发飞扬,汗流浃背,热得我都怀念起前天北风的“九把刀”来,于是,就扯了扯松松垮垮的围脖,看见表弟奔跑中斜刺里伸过来的手,才忍住了没有把围脖扯下来扔掉。
每家每户分了几斤肉,剩下的零碎都用来招待演员,我们提着充了气的猪膀胱(有一个足球那么大,里面放了几粒玉米,为防漏气,吹气孔被麻绳系了死结,玉米在里面“嘣嘣嘣”地闷响)飞奔到戏台的时候,身后肉汤鲜美的气味已经飘散在暖暖的冬阳里了。
我们在舞台后侧演员们搭起的油布棚子里探头探脑的时候被他们轰了几次,但是,我们一个个机灵得很,按下了葫芦浮起了瓢,他们顾了这个跑了那个,最后只好作罢。
于是,我们知道了一个瘦瘦的女人,她不怒自威,人人都管她叫“曹老师”。
也不知道曹老师教过他们什么,反正一溜儿摊开了好多毛笔一样的排刷,她手脚麻利地抓起一支排刷在一个红红的胭脂盒里画几笔,就向演员的脸面上刷了过去,动作之快,让人眼花缭乱。
演员闭着眼睛,手里举着面小镜子,愉快地由着她摆布。
吃了肉,喝了汤,还用热米汤泡了锅巴,演员们赛着打嗝,彼此嬉笑。
暖暖的冬阳下,走台就开始了。只是因为这还不是正式的演出,演员们有些随意,再加上酒足饭饱气氛融洽,有时唱歌的人也会唱着唱着拉一个刚认识不超过二十四小时的后生上台来握手。
据说,香港和台湾的明星们就是这样表演的。
只是苦了这个台下能说会道的后生,上了台像被开水烫过的虾米,红着脸,手脚都不知道哪儿放了。这让提前跑过来看戏的村民们觉得赚了,比昨天的话剧好看多了。
就像过年了要办年货,平时一分钱掰两半的农民也舍得使钞票了,攒了一年的笑声再也不憋心里了,一个比一个笑得大方。
笑声冲上了云霄,比过年还像过年。
我们小孩子就趁乱躲在人群里向台上扔雪球,不敢砸演员,只管砸那个被拉上来出洋相的后生。
最惨的是张得喜,他刚半推半就地从报幕员手里接过拖着一根长尾巴黑电线的话筒,就被何晓边砸了脚,因为太紧张了,竟然没有察觉到。
你红口白牙强词理,咱才打赌论是非。
谁都知道,张得喜喜欢唱豫剧《铡美案》,平时他也还唱得挺不错的,可是,今天刚唱了一半,忘词了……
他正满脸通红地蹩着劲儿想词儿,被一个雪团打在了腮帮上。
他像一只在鸡窝里辗转反侧,生了好久也没有生下蛋的母鸡,趁着这个好机会,装腔作势鸡飞狗跳地驱赶着我们所有的“小兔崽子”,我们在秋水河厚厚的冰面上,边飞奔,边滑行,嘻嘻哈哈笑成一片。
跑到河对岸枯黄的芦苇丛边,愣住了,原来曹老师一个人搬了把椅子坐在冰面上,望着芦苇丛,呆呆的。
我们不敢造次,但又不舍得离开,因为曹老师身上有一种神秘的东西吸引了我们。现在想来,那种神秘的东西就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让我们永难忘怀的神情和气质。我是说,从她那被细微的北风吹拂着刘海覆盖的额角边,从她那瘦削苍白的面庞上,从她那微微深陷的眼睛里和微微高耸的颧骨间,一种深切的哀伤就像厚厚冰层下的秋水河,在默默地流淌。
她脖颈间被风吹拂着的红围巾末梢的每一条流苏都在哀伤。
单是远远地看她坐在椅子上的背影,我们心里都觉得难过。
她扬起右手从嘴唇边接过燃着的香烟,长长地吐出一口烟子,也像极了一声绵长的叹息。
她是我看见的第一个抽烟的女人。
之前看过的都是在电影上,那都是一些坏女人,但是直觉告诉我,曹老师不是。
她忽然回转身子,我们像一群刚落在地面上觅食的麻雀,忽然来了人,呼啦一声慌乱地惊飞,边奔跑边回望。
只有表弟一个人痴痴地望着她脖子里胡乱绕了几圈的红围巾,那是一条大概跟随了主人太久,而有了主人哀伤的围巾。
表弟对此浑然不觉,他眼睛里只有围巾。
他曾经那么想要我脖子里围着的脏围脖。
表弟真的很爱美,实际上他已经够美了。
如果他脖子里没有那块伤疤会更美,那是他刚会走路的时候,跌倒在火墙边被一根在火里烤了很久的火钳烫伤的。
表弟直勾勾地望着曹老师的围巾。
曹老师偏着头,审视着表弟的时候,微微深陷的眼窝里渐渐温暖了起来,她温柔地向着表弟招了招手。
表弟径直走了过去,伸手撩起曹老师的围巾,遮盖在脖颈处的疤痕上。
曹老师笑了笑,把自己的围巾摘了下来,替表弟戴好,又端详了几分钟。
我们像那群警惕的麻雀,见并没有太大的危险,又轻轻悄悄地落回了地面,向着他俩围拢了过来。
曹老师整理好围巾后,用右手勾起表弟的下巴,看了几分钟后,笑了一下,那笑容充满了温柔的怜悯。
她的笑容很短暂,倏忽开放又倏忽凋零。
她从军绿色的大衣口袋里取出了一个皮夹子,里面有各色胭脂,还有几个小刷子——这些东西我们见过,只是这个皮夹子里的东西更小巧而精致。
曹老师扔掉烟蒂后就开始麻利地为表弟化起妆来。
我们一起静静地看着,都忘记了窃窃私语地交流,因为,不多一会儿功夫,一个熟悉而陌生的表弟出现了。
最后,连我们小孩都觉得还差了那么一两笔才可以完工的,但是,很显然曹老师没有了耐心,或者是,她内心里的悲伤已经无可遏制了,这样的情感已经让她无法完成手头的工作了。
“去吧……”曹老师摆了摆手,垂下了头,用双手的大拇指按压在太阳穴上。
表弟走了几步,转回身把脖子上的红围巾替曹老师围上。
曹老师忽然一把把表弟搂在了怀里,她搂了那么久,头埋在表弟的肩头,我还看见她的肩头一抽一抽。
过了多久呢?我们也不知道,反正,我们的手心里都出了汗。表弟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被拥抱过了,他瘪了瘪嘴想哭,但是,又忍住了,过了一会儿,我们都感觉到他泪光闪闪,一脸幸福。
“玩儿去吧,燕子!乖!”曹老师终于从表弟的肩头仰起脸,睫毛都湿了,她笑着对表弟摆了摆手,那语气多像一位宠溺女儿的妈妈。
“等等!”曹老师冲着表弟的背影喊道。
表弟慢慢地走近曹老师,曹老师弯起食指轻轻地刮了一下表弟的鼻子,然后把自己的那条红围巾系在了表弟的脖子上……
“当然!”系好围巾后,曹老师拍了拍表弟的脑袋。
表弟“哇”地一声哭了,很快又止住了哭声,实在怪异。
接着,表弟转身就跑,飘扬的红围巾在他的奔跑中获得了生命,在他的肩头扇动着翅膀,红围巾末梢的流苏像翅羽上的羽毛,每一根都在飞翔,都在幸福地颤栗。
表弟一直在秋水河厚厚的冰层之上奔跑着,直到围在他脖子里的围巾变长了,散开了,像鸟儿一双飞累了的翅膀,他才停止了奔跑,慢慢地在夕阳下向着舞台走去。
听声音,下午的彩排已经快要结束了。
我们保持着和表弟三五步的距离,在他奔跑的时候如此,在他行走的时候也如此。仿佛表弟是一只翩跹的蝴蝶,靠得再近些,他就飞走了。
只有表弟不知道,他已经成为了另外一个自己,一个好看的女孩儿。
他走到舞台的时候有个演员叫了一声“燕子!”愣了好久,才背转身去。
于是,更多的演员默默地望着他,听不到声音,看嘴型也知道他们也在默念着“燕子!”
我们这才恍然记起,曹老师仿佛也叫过一声“燕子!”
表弟愣在冰河上,仰望着舞台,一时不知所措。
曹老师提着一把椅子,从远处的秋水河边慢慢地走了过来。她的身体被夕阳映得红红的,仿佛她是从太阳上下到芦苇丛中,再从芦苇丛穿越冰河。
走到表弟身边的时候,曹老师蹲下身帮表弟把散开的红围巾围好。
第二年春天,表弟告诉了我一个秘密,他说,那天曹老师蹲下来帮他系围巾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叫了一声“妈”。
“她说‘乖!’,然后揉了揉我的头发……”
“那她也许会接你到城里去读书的……”
表弟向秋水河里扔了一块石头,没有接我的话。天气热了,曹老师送给他的围巾再不能用了,但是他总努力地想把衣领竖起来,遮住脖子里的伤疤,可惜衣服领子软塌塌的。
那时,我们的衣领一律软塌塌的,立不起来。
那晚的“文艺演出”虽然仍旧照常进行,但是,整个氛围全变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假冒伪劣的“燕子”的出现,总之,演员们沉默着,小心翼翼,不再和舞台下的村民们开玩笑,净唱一些让人伤感的歌。
我已是满怀疲惫,眼里是酸楚的泪。
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
那故乡的风那故乡的云,为我抚平创伤。
散场的时候,月亮出来了,更显得消瘦了,像曹老师一弯忧伤的眉,贴在半空中。
大家心里有了一种曲终人散的惆怅,还有一些其他的秋水村人说不出的况味,在心里发酵,讲不出来,只化成星夜之下的一声轻轻叹息。
那样沉默的离散,仿佛是一群梦游人走在清冽月光下的冰河上,也仿佛是行走在星空中。忽然,舞台那边响起了歌声,那歌声在我耳边萦绕了几十年,后来才知道歌名就叫《燕子》。
我和表弟都不说话了,一起望着他扔下的那颗石块在秋水河中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直到河面重新回复成一面镜子,两只水黾滑动着细长的腿不再随同涟漪荡漾,和我们一起静默着。
我张了张嘴巴,想把那晚曹老师唱的那首歌唱出来,结果梗了好久脖子,既没有词儿,也没有调儿,哼了几句,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
“曹老师不要话筒,也不要音乐,就唱了那首歌,那么好听……”
表弟哼唱了几句,旋律和曹老师唱的一样。
“对对对,就是这样唱的,真好听!”我很羡慕表弟,不管什么歌儿,他听一遍就会唱,“那晚,你不是睡着了吗?”
“是啊,”表弟脸红了,有点羞涩,接着告诉了我另外一个秘密,“我突然感觉到爸爸俯下身亲了一下我的脸颊,又一下……我就醒了。那么好听的歌,我还以为在做梦呢!醒了之后,我就躺在爸爸的怀里听着歌儿,漫天的星星在闪烁。”
那天,我忘记了嘲笑表弟被爸爸“亲亲”的事儿,呆呆地望着秋水河,耳边一直都是那么动人的旋律。
真是奇怪,像是一场梦,一切都像昨天:厚厚的冰河,唱歌的人,忧伤的曹老师……
记得第二天司机用火烤了好久卡车,都无法发动,最后只好把大卡车留在秋水河,演员们一起走过秋水河厚厚的冰层,去到停在河对岸的那辆中巴车,回城了。
我们远远地跟着,默默地送着,只是,他们再也没有回头。
奶奶说对了,也说错了。其实另外还有一个词,叫云泥之别。
之后的许多日子里,我都和表弟尽心尽力地保护着那辆卡车,不许小伙伴们靠近,并且,每天都跑到秋水河畔翘首仰望,希望曹老师随同那个脾气暴躁但说一不二的司机一起到来……
“为什么那些演员对曹老师又爱又怕?”我有些明知故问,因为秋水村里的人几乎都知道答案。
“因为他们都是曹老师的学生!”表弟很骄傲,充满爱意地抚弄着脖子里的红围巾。
他和我一起靠在卡车高大的轮胎上,嘴里衔着巴东草的草梗,就像两个抽烟的男人那样交谈。
“可是,她后来不唱歌了,只做老师。”
我望了一眼表弟,我知道曹老师有一双神奇的手,能把表弟变成一个名叫“燕子”的女孩。
“我知道,”表弟沉默了一会儿吐掉巴根草的草梗,望着远方的秋水河说,“可是,后来没了,从此,她就不唱了……”
“怎么就没了呢?”我在心里小声地说了这样一句话,但是,表弟还是听见了。
“……”表弟用红围巾捂着自己的嘴巴,声音有些含糊,他说,“可是,她还是唱了!谁都听见了……”
“咦,你妈回来了!”我吐掉嘴巴里的巴根草草梗跳了起来,半口袋玻璃珠子叮叮作响,我们有多久没有玩玻璃珠了呢?我一边跳脚一边大声地喊道,“秀梅回来了,秀梅回来了……”
表弟把红围巾往上提了提,把他整个脸庞都遮蔽了起来,我听见他在围巾里闷声闷气地说了一句话。
(文内图片若未标明均来自互联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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